2013年4月9日 星期二

黑皮




黑皮是我阿姨家的一隻貓,更多的時候被稱為「皮皮」。

童年時代,我曾經去中興新村阿姨家度過一段暑假。有一天晚上,姨丈回家時帶回了一個藍色的塑膠籠,「裡面有一隻小貓喔!」姨丈說。我興奮地打開籠子,果然看到一隻貓,好小、好白、好可愛。我們很沒創意地叫她作「咪咪」。

咪咪是一隻美麗的、尾巴帶有灰白漸層的喜馬拉雅母貓。喜歡貓、卻因家裡早就明文規定不能養貓的我,高興極了。但咪咪不親人,性子冷,略帶孤傲。儘管我想盡辦法貼近她,她仍然不太理睬。因此,離開中興新村後,我與咪咪只保持在去阿姨家拜訪時,順便打個招呼的熟悉。

直到後來咪咪生了孩子才有了改變。

「那隻咪咪,竟然生小孩了嗎?」忘了過了多少年,已升國中的我從阿姨口中聽到這個消息,吃了一驚。當年小得可以在我雙手手掌中站立的咪咪,竟然變成了一個母親?她能嗎?我有點懐移。去阿姨家拜訪時,卻看到已是成熟母貓體型的咪咪,有條不紊地幫三隻幼貓舔毛、盯著他們吃飯。我才發現,動物天性,哪容我質疑。

黑皮就是那三隻幼貓之一。

咪咪是白色的貓,配偶也是白色的,兩隻幼貓一隻「妞妞」全身雪白,一隻「牙牙」軀幹偏白,四肢與尾巴則是漸層的灰白色,就像是咪咪的翻版。但彷彿與兄弟姊妹唱反調似的,黑皮竟然是渾身找不出一點白來。卻又不是全黑,黑皮的軀幹偏淡咖啡色,到了耳朵、四肢與尾巴,逐漸出現濃重的咖啡黑。

三到五歲時的黑皮

有了這身漂亮的黑色毛皮,小公貓得到了「黑皮」的綽號。取名的小表哥說,「黑皮」是「 Happy」,希望大家都快樂,貓咪也快樂。大家一致認同。黑皮越叫越順,親近時,我們暱稱「皮皮」。

妞妞與牙牙後來陸續給小阿姨收養。有一段時間,阿姨家只剩下咪咪與黑皮。國中時代課業輕鬆,我常跑去阿姨家玩。咪咪依然不太理人,於是我把對貓咪未能完成的親近,發揮在黑皮身上。

我在貓咪身上做過的無聊事不少,而且很多都屬於孩童式的惡作劇。例如,抱著貓去鏡子前,看看貓咪到底會不會被嚇到。第一次帶黑皮去浴室鏡子時,黑皮一看到鏡子中的那隻黑貓,頭馬上往回轉,四隻腳亂竄想要掙脫我的懐抱。無聊的我硬把黑皮抱穩、更靠近鏡子一些,要他去看清楚。黑皮掙脫了兩下不成,最終不敵貓的好奇心,眼睛掙得大大的,伸出右前腳去摸摸鏡子裡的另一隻貓。我永遠記得那一刻,黑皮的表情上分明寫著「啊原來是自己」。

後來黑皮長大後,對於鏡子就跟人一樣習以為常、愛理不理。我只好一直回想當年的場景,樂趣無窮。

黑皮食量不小,成長過程身體越來越渾圓壯碩。我每一次去阿姨家,都要驚訝一次「天哪我快抱不動他了!」  成年後,當黑皮抖著一身咖啡黑的蓬鬆毛髮、一腳印一腳印慢慢走下樓梯時,我都覺得那不是隻貓,根本是隻小浣熊誤闖到阿姨家了。


一到冬天,人人搶著抱黑皮,因為就像抱著一個小暖爐。但到了夏天,黑皮那層柔軟豐厚的黑皮毛,就是一件棉襖、甜蜜的負擔。忘了是哪一年夏天,天氣太熱了,阿姨怕貓咪中暑,統統讓家裡的貓去剃毛。第一次剃毛後的黑皮回家後,頭昏昏的,走路彎七扭八的,甚至走兩步就跌倒一步,彷彿腳裡抹了油似的。

「欸欸欸你一夜之間不會走路了嗎?」我差點笑了出來,但又不敢笑。 阿姨說,貓咪少了毛髮就像少掉自尊心,這時再笑它們,恐怕要一個月躲在沙發底下了。


 
剃毛後的黑皮

黑皮沒有公貓常見離家當獵人的特性,反而性子憨厚,在阿姨家裡與小表哥最親。我每次去阿姨家,找來找去仍看不到黑皮時,就會去小表哥房間找。從不讓我失望,黑皮不是躺在小表哥的床上,就是趴在電腦桌上,眼神半瞇,露出一副 「本貓大爺睡得爽,妳這隔一段時間才來的陌生人少來煩我」 的神氣慵懶表情。

但我不知趣,或說我假裝看不懂這副表情,仍然去煩他、摸他、逗弄他。黑皮脾氣好,不太會咬我或抓我,只會伸出前腳撥掉我的手,東撥西撥最後不耐煩才咬我一口略示懲戒。「夠啦!不要再煩我啦!」好像這樣說話似的,最後受不了我時,黑皮就會飛步離開小表哥房間,躲在姨丈的大床下,阻絕了我所有的通路。

「皮皮,你這樣懶懶的,真的很像一個老頭耶!」我趴在地上,假裝嚴肅地對他說,但他仍然是懶洋洋的那副表情。

懶洋洋的黑皮


上大學後較少去阿姨家,開始工作後頻率更降為每逢過年佳節才拜訪。但每次去,都一定順便看貓咪。貓咪們都沒變,年紀最老的家族元老咪咪也依然硬朗。至於黑皮,則永遠維持體重減不下來的舒適模樣。小表哥曾摸著黑皮說「黑皮老了」, 我說「哪有?還是那麼憨厚可愛」。

理論上我當然知道貓咪壽命比人類短,但那是貓科全書上的介紹,跟阿姨家的這幾隻貓無關。我拒絕去想像這一天。


今年過年,全家去香港過節。回來後一直沒能去阿姨家拜訪。今天才知道,黑皮這兩年腎跟肺都不好,三月初撐不過,過世了。阿姨家把黑皮單獨火化,骨灰埋在一處俯瞰得到全關渡平原的美麗綠地下。

中午聽到消息時我吃了一驚,心像是少了一塊,還有很沉很重的東西往下墜落。但仍正常恢復工作。深夜上床後,翻來翻去仍睡不著,才發現有一絲絲煙正從我的心底不斷竄出,一些閃閃發亮的碎片不斷地從我身上剝離。到哪裡去了?我不知道,但我知道從此以後我永遠比過去少了什麼。

我不是沒有面對過死亡。近年來幾位長輩逝世,我學會死別與哀悼。但我忘記了,長輩們的死亡,是可預知且有心理準備好的。他們在我剛來到人世時,已用成熟健壯的姿態迎接我,在我逐漸長大時他們逐漸衰老力弱,最後陸續出現徵兆。死亡是結束痛苦,回歸寧靜,我們都這樣彼此安慰。

黑皮的過世,卻是措手不及的。這隻在我注視之下來到世界上、一步步長大、奔跑、玩耍的小黑貓, 竟然已經離開了。他除了是一隻我在世上最親近且喜愛的貓之外,更代表了我的童年。我不曾想像過黑皮的死亡,就如同我從未想像過自己的死亡。

我感覺從此跨越了一條界線,未來走在人生之路上,要開始接受更多無常的、突然的、衝擊的、誰也不知道會發生的生離與死別。那種流轉離散的際遇,相遇又被折斷的人與人的緣份。

我準備好了嗎?我不知道。但我很後悔,沒有把握時機好好跟黑皮說再見。只希望未來,都不要有重複的遺憾。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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