唯一能讓這群人想起這一天是清明節的線索,大概就是那一整天綿綿不斷的雨絲了。這一天雨下了又停、停了又再下。清明時節雨紛紛,對於在台灣長大的人來說,就算再不喜歡唸書,也都會記得這句話的。
芷儀也記得這句話,但她們家今年早就掃過墓了。她撐著傘,匆匆穿越鞋店的血拚女客、KTV的人潮、運動商品店的壯男以及隨時冒出來請人幫忙填寫問卷的工讀生,走進這家敦化南路忠孝東路口旁的咖啡店。
這家咖啡店有著大片落地玻璃窗,鵝黃燈光照亮一室,從外頭看過去感覺一片溫馨。坐在窗戶旁的幾位男客,正盯著一旁走過的女子,這就是當代咖啡店一個有趣的現象:咖啡店的客人總以為他們在觀察路人,但路人其實懶得理他們。
芷儀推開門,目光熱烈地搜尋店內的空位,晚上九點的鬧區咖啡店其實不太可能有空位,這時間前來光顧,甚至要被熟客給嘲笑了。但也許是芷儀的幸運,上一組客人剛走,窗戶旁的連排座位還有三個空位,芷儀挑了一個最右邊的位子,並到櫃台點餐。
坐定後,芷儀開始觀察周遭的客人,她右邊坐著兩位年輕女性,正讀著一疊疊手抄筆記,但也常停下來閒聊。桌子前方放了一疊參考書、題庫及鉛筆盒。芷儀從自身的求學經驗推敲,兩位女性不是高中就是大學生,但她並不確定,因為若是高中,這兩名女性未免太過輕鬆,若是大學生,這兩名女性太過認真。
隔了芷儀兩個座位旁的是一名男客,桌子前放了一本藍色封皮的書,卻已闔上書頁,書名看不清楚。書的男主人正戴著耳機、認真地滑手機。於是芷儀對書名不再好奇,因為若有人帶書上咖啡館卻專心用手機,代表這本書也不用讀了。
芷儀喝完咖啡後,拿出書來,一頭栽進小說的世界裡。
不到十五分鐘,兩名男子進門了,比手畫腳地互相推擠,講話聲量比全店客人都高上一籌。前方的男子邊走邊說:「哪裡有位子?」後方的男子指著說芷儀旁邊的空位說:「就坐這裡吧! 」他的同伴本來不太願意,但繞了一圈發現沒位子了,也坐了下來。
手機男與女學生全都皺起眉來,芷儀從書中抬起頭來觀察局面,發現了鄰君們皺眉的原因。兩位中年男子身材中等,年約五十歲, 其中一人穿著尼龍製的深藍色工作服,工作服上沾了大小不等的白色油漆班塊,另一人穿著簡單的黃色毛衣,材質普通,都沒有攜帶包包。兩人臉色黝黑,眉毛、嘴角與眼角都下垂了,皮膚粗糙,頭髮是中年男子常見的髮型,絕非流行的那種,其中一人微微地凸頭。
簡單來說,這兩人並非咖啡店會出現的常客類型。
芷儀心中閃過一絲皺眉的情緒,她擔心兩位新鄰居可能會喋喋不休把她的小說給毀了,她把椅子往旁挪了一挪。但她心中浮出更多好奇,為何這樣的兩名男子會出現在咖啡店中?
毛衣男子端著兩個杯子回來了,一陣紅茶香氣飄過。深藍色工作服男子伸出手來指著芷儀的咖啡杯,並對同伴說:「你看人家點什麼?為什麼這麼大杯?」 要不是她正低頭作出看書狀,差點以為自己有回話的義務了。深藍色工作服男子的手與臉一樣黝黑,關節粗大、包覆著厚皮與厚繭,這是一雙經過歲月的手。
毛衣男子說:「人家在看小說。」 工作服男子又追問:「你看我們這麼小杯。」芷儀猶豫著,要不要乾脆出聲回答並建議兩人點起咖啡。但此時毛衣男子卻把頭轉向手機男,以一種絕對稱不上社交距離的近距離,湊過頭去研究起手機男的藍色封皮書名。
芷儀打消了出聲的念頭,把頭埋回了小說。工作服男子也想研究她的書名,將目光轉向了她,但由於書的主人正假裝專心閱讀著,男子後只能放棄。
芷儀從眼角餘光發現,手機男顯然被毛衣男子過於直接的動作刺激到,正看著自己,眼神散發出「你覺得這樣可以接受嗎?」的訊號尋求盟友。但她決定假裝沒看到。
兩位中年男子終於決定將注意力從書上收回來,開始研究起女學生。毛衣男子說:「還在唸書吧?」 但工作服男子說:「不對,大學畢業了。」 毛衣男子說:「不知道在唸什麼?」被人評論的同時,女學生一改之前的聒噪,安靜讀書不說話。男子同樣對話重複了三遍。芷儀開始感到不耐與失望,覺得如果兩位鄰君的觀察力這麼低落,她也許該把注意力挪回小說上。
但她好奇著:兩名男子既不習慣喝咖啡,為什麼要走進咖啡店?出門在外,卻連皮包都不帶?兩人是本來約在外面見面,卻被一場雨給逼進咖啡店嗎?那兩人見面的原因又是甚麼呢?兩個人感覺認識很久、常見面,因為這兩人更習慣觀察別人,卻非朋友之間常見的、互相寒暄彼此生活。
想著想著,芷儀發現鄰君們討論起煙來了。原來兩位身材苗條、約35歲的女子剛剛抵達,就咖啡店的露天座椅吞雲吐霧著。中年男子們隔著窗戶緊盯著抽煙女子看,目光專注地連她都開始擔心是否會被發現。
毛衣男子說:「現在的女生抽起煙來啊!」工作服男子說:「哼!煙根本還沒吸進去裡就吐出來....你看吧!」芷儀不曾抽過煙,但聽完這話也不禁偷瞄了女鄰居兩煙,看看鄰君到底有沒有把煙吸進去。雖然她並不會分辨兩者的差別。
兩名女子穿著兩件式套裝與連身洋裝,臉上上了妝,手持香煙,純白煙身看不出任何品牌記號。煙才剛點,因為煙身並不短,大約五分之四。女子對談著,但從她們攪在一起的眉心來看,顯然不是快活聊家常,而是正為某件事情煩躁著。
與其說女子們在抽煙,不如說女子們是在聊天兼手拿香煙快速地揮動著。連芷儀都注意到了,兩位女鄰君講話的時間比抽煙的時間多更多,煙靠近嘴邊只有一秒又離開。
桌子上有一個煙灰缸,插滿了前面客人賞賜的煙屁股。五分鐘後,兩名女子決定結束對談,匆匆又離開,那還有四分之三的香煙,也加入煙灰缸陣營內。
工作服男子緊盯著女子,並對同伴說:「你看!她們根本就不會吸煙,純粹是做派頭 」。語氣之不屑,芷儀突然覺得,如果以後要抽煙,一定要好好抽,免得被人冠上做派頭這虛張聲勢的惡名。毛衣男子連聲贊成同伴的言論。
香煙秀結束後,兩位男子也起身離開了,桌子上剩兩杯躺在杯底的紅茶包與雪白的茶杯。
最後,芷儀還是不知道兩名男子來咖啡店的用意。但是她想起來,在菸害防治法上路後,這似乎已經不是抽香煙會讓人感覺更有派頭的年代了。
但是,那又麼樣呢?談到煙時,男子們的眼睛是發亮的,語氣是肯定的。
但是,那又麼樣呢?談到煙時,男子們的眼睛是發亮的,語氣是肯定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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